新型研究型大学,经济强市打破“高校洼地”的关键跳板

0次浏览     发布时间:2025-06-28 16:01:00    

福耀科技大学图书馆。(受访者供图)

1088年,博洛尼亚大学创立知识传授体系,第一代大学由此诞生;1810年,柏林大学确立了科研使命,蜕变为第二代大学;1904年,威斯康星大学提出社会服务理念,第三代大学破壳而出。进入21世纪,人工智能、量子计算和生物技术的指数级发展,正在催生以新型研究型大学为代表的第四代大学。国内也涌现出南方科技大学、上海科技大学、福耀科技大学、西湖大学等探索新型研究型大学的代表高校。

什么是第四代大学?它的出现将给高等教育领域带来何种变化?能否成为新一轮城市转型的机会?带着种种问题,南方周末近日专访了福耀科技大学常务副校长徐飞。

福耀科技大学常务副校长徐飞。(受访者供图)

“第四代大学”的多元探索

南方周末:当下,全球高等教育正步入第四代大学的转型期,以新型研究型大学为代表的第四代大学陆续涌现。我们应如何理解第四代大学的本质,其与传统大学最大的区别是什么?

徐飞:理解第四代大学的本质首先要了解前三代大学。第一代大学强调人才培养,第二代大学倡导科学研究与人才培养并重,第三代大学在原先两大职能的基础上进一步扩展了第三大职能——社会服务。

第四代大学则是诞生于人工智能迅猛发展背景下的“创新生态型”大学,以前沿科技驱动、学科深度交叉、产教即时融合为核心特征。通过打破传统学科壁垒和教育-科技-人才三者分离,构建学科交叉-产教融合-科教融会的动态生态系统,直接响应气候变化、人工智能伦理等全球性挑战,推动颠覆性创新。其使命是成为科技革命与产业升级的关键动力、社会创新的核心节点和人类未来的文明引擎。

它的本质是破界与融合。这里的破界有多层含义:既要打破不同学科/专业的边界、教与学的边界、教学与科研的边界,本硕博不同学段的边界、基础研究-应用研究-技术开发的边界、学历教育与终身教育的边界,更要打破人才培养-科学研究-服务社会的边界、教育-科技-人才的边界、科学-技术-产业的边界,还要打破区域/国别的边界、物理世界与数字世界的边界,甚或打破自然人与智能体、碳基生命与硅基生命的边界。当然,打破只是手段绝非目的,破界后当要交叉融合、融会贯通,使之相得益彰。

第四代大学与传统大学相比,其区别体现在五个方面。一是从“学科分离”转向“学科交叉融合”;二是从“以学科为中心”转向“以问题为中心”,如MIT媒体实验室以跨学科解决社会议题为发展目标;三是从“输入性”学习/习得,转向“输出性”建构/创造;四是从“相对封闭”转向“开放协同”,典型的例子如斯坦福大学倡导的“开环大学(Open Loop University)”;五是从“科研与应用的较长时滞”转向“科技成果的及时转化”,强调科研成果的产业化市场化效率。

南方周末:“小而精”的招生规模是不是必然选择?

徐飞:“小而精”必要但非必然。必要主要体现在“效率最优解”使然,比如奇点大学(Singularity University)就是少数顶尖人才以技术奇点理论为根基,聚焦生物技术、纳米技术、人工智能、能源等有限前沿领域,寻求快速突破;而非必然意指它是特定发展阶段的策略。例如,西湖大学初期聚焦基础研究,通过小规模招生保证科研资源集中,但未来可能根据需求适度扩展。在办学规模上,既有南方科技大学这类招生规模从最初的188人拓展至今年近1400人的院校,也有加州理工学院这类始终保持230-260人(本科新生)的院校,其核心逻辑是“质量优先于规模”,而非绝对规模限制。

南方周末:我国关于第四代大学的探索路径,与国外有哪些显著区别?

徐飞:驱动主体方面,国外转型以市场和资本驱动为主,如美国东北大学“校企合作教育”模式源于产业需求自发演进;国内则更依赖“政策引导+地方探索”,例如深圳通过“双区驱动”政策引进清华-伯克利深圳学院,形成“政府搭台、高校唱戏、企业参与”的协同机制。

学科焦点方面,国外新型大学更多聚焦未来产业,如生物制造与合成生物、量子科技与产业、具身智能、原子级制造、6G与光载信息、脑科学与脑机工程、深地深海与空间技术等,同时也更注重数字人文,如密涅瓦大学(Minerva University)开设的元宇宙课程。国内则主要聚焦战略性新兴产业,包括新一代信息技术、高端装备制造、新能源汽车、生物医药、大健康、新材料和智能网联汽车等。

评价体系方面,国外新型大学完全是自主认证,比如奇点大学;而国内仍受“双一流”指标约束。

此外,国外新型大学大多依托私立基金会建立,如盖茨基金会支持的密涅瓦大学,国内则主要是政府出资的公立体系。近年来出现的令人欣慰的现象是,一些富有社会责任感和情怀的企业家(如曹德旺、虞仁荣等),他们不仅在商业领域做出杰出成就,还自觉投身公益捐资办学,这为政府-社会/民间资本-企业-私人资本多元化出资办学带了个好头。

南方周末:我国高等教育总体上可分为研究型、应用型、技能型三大类,新型研究型大学应如何定位?

徐飞:新型研究型大学当属“研究型”,是研究型的一个子类。它的出现是为了克服传统研究型大学的种种不足,以战略性新兴产业需求为导向,在强化基础学科的基础上重点聚焦新工科,以及新农科、新医科和新文科,同时积极探索AGI时代大学的治理新模式,特别是创新学科团队的组织模式。

党的二十届三中全会审议通过的《中共中央关于进一步全面深化改革、推进中国式现代化的决定》指出,要“建立科技发展、国家战略需求牵引的学科设置调整机制和人才培养模式,超常布局急需学科专业,加强基础学科、新兴学科、交叉学科建设和拔尖人才培养”,这不仅为新型研究型大学指明了方向,也是其根本遵循。

南方周末:新型研究型大学拔地而起的同时,职业教育专升本、企业办大学也成为趋势,而文科类专业逐渐式微,您如何看待高教领域的这一变化?

徐飞:职业教育专升本与企业办大学是产业升级的必然反应,因为制造业向智能化转型需要高层次技术技能人才。这其中,职业教育专升本是应对制造业升级对“灰领工程师”(如工业机器人运维)的需求;企业办大学,例如比亚迪产业学院,则是为了缩短技术迭代周期(课程更新≤6个月),以及精准匹配岗位的需求。

文科式微的本质是“结构性调整”,传统文史哲专业因就业面窄而遇冷,短期收缩是就业导向的结果,即出口倒逼入口。实际上,文史哲专业的观点性、思想性、理念性、人文性、综合性、价值性等特性,决定了在人才培养上也不能追求多而泛,而应少而精。

然而,人文社会科学可以少招生,却不可或缺,非但不能削弱,反倒应该加强。常言道“没有科学技术,一打就跨”;但“没有人文精神,不打自垮”。况且,技术越是高度发达,越需要人文社会科学来把舵定向。技术主导、唯科学主义、理性滥用之殇值得警惕,恰如哈耶克在《科学的反革命》中指出的那样,滥用科技的结果,一定是经济崩溃、社会动荡、人伦毁灭和文明倒退。只有工具理性而没有价值理性的社会,必有灾殃。

南方周末:未来各类、各层次高校将如何布局?

徐飞:未来三类高校形成互补生态,其布局将呈现“金字塔+网络状”结构。大体上,占5%的研究型大学(进一步细化,新型研究型大学占其中3‰),探究“从0到1”的原始创新,主攻基础科学和基础研究,同时聚焦关键核心技术,如量子通信。

占25%的应用型大学,攻坚“从1到100”,着力通过工程化、产品化将科技转化为现实的生产力,例如光刻机的国产化。

占70%的技能型大学,培养技术技能型人才,聚焦区域产业,力求通过市场化和规模化量产,实现“从100到100万+”。

大学与城市的共生逻辑

南方周末:您如何理解大学与城市之间的关系?

徐飞:大学与城市之间是相互依存、双向赋能、共生共荣的关系,可以从四个角度看。其一是“共生关系”,城市孕育大学成长,大学反哺城市发展。其二是“功能互动”,城市为大学提供发展的物质基础与文化语境,大学则为城市注入创新的智力动能与人文活力。其三是“共生共荣”,城市与大学在相互成就中共生共长——城市是大学的根基,大学是城市的灵魂。其四是“生态循环”,城市以资源与平台哺育大学的发展,大学以知识与人才滋养城市的繁荣,形成互为表里的发展生态。

南方周末:新型研究型大学为何纷纷聚焦“新工科”?与所在城市产业基础有何联系?

徐飞:因为新工科聚焦人工智能、新能源等领域,本质是区域经济和城市产业升级的学科支撑和人才引擎。其内在动因是,城市将大学视为“产业火种”。例如,东莞松山湖科学城依托大湾区大学布局智能制造专业,直接服务华为、大疆等企业的研发需求。

南方周末:此前,深圳、青岛等地通过“异地办学”模式大力引进优质高等教育资源,成为中国高等教育的“新势力”。如今“异地办学”被叫停,创办新型研究型大学能否成为新一轮城市转型的机会?尤其是成为泉州、温州、东莞这类经济强、高校弱的城市弥补高等教育资源不足的突破口?

徐飞:异地办学被叫停后,创设新型研究型大学是泉州、温州、东莞这类城市打破“高校洼地”的关键跳板。东莞其实已经行动,明确投入至少100亿元建设大湾区大学,依托其传统制造业的发展基础,布局工业互联网、智能制造等赛道。

泉州、温州等城市可通过“本土孵化+柔性引智”的方式创办新型大学。但需注意锚定配套产业的核心需求,例如温州可聚焦新能源装备,泉州则聚焦石墨烯电池等新材料领域。同时,应避免“重硬件、轻大师”思维。此外,还要充分意识到投入的长期性,此类大学往往需要五至十年的积累期。

南方周末:一座城市有了财力基础是否一定能办成“好大学”?

徐飞:财力是办成“好大学”的必要而非充分条件。南方科技大学初期年度经费超50亿,但其办学成效更多的是依赖“去行政化”改革(如教授治校)与全球招聘(70%的师资来自海外)。反之,若体制僵化,即使投入巨资也可能低效,例如部分地方高校盲目扩建新校区却忽视学科建设;某资源型城市投百亿建校,但因缺乏科研土壤,三年内闲置了7个实验室。

实际上,办一所好大学至少有五大核心要素。一是极具开拓力、洞察力和跨文化领导力的杰出校长,二是卓越的师资,三是充裕的资金、设施设备等科研资源,四是鼓励创新与批判性思维的学术氛围,五是高效透明的大学治理体系。

南方周末:大学与产业之间的联动机制是怎样的?为何天津拥有良好的高教资源和工业基础,却在布局新兴产业的时候落后一步?

徐飞:大学与产业相互成就。天津拥有南开大学、天津大学等名校,但新兴产业发展落后于长三角,核心问题恐在“产学研转化链条断裂”。

一方面,高校科研偏重理论,评价体系重论文轻专利,导致科技成果转化率低。另一方面,高校科研与产业需求衔接不足,既表现为产业需求滞后——天津汽车产业仍以燃油车为主,未能对接高校新能源汽车研发;也表现为高校科研对市场响应不足——滨海新区产业升级需要新能源电池、生物医药等前沿领域,高校科研仍聚焦化学工程等传统方向。

此外,国企主导的产业结构导致创新激励不足,民营企业参与度低。这方面可学习深圳、苏州等地经验,尝试建立中试基地等共享平台。

南方周末:合肥依托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实现了经济转型,武汉借助校友回归发展了高新技术产业,为何郑州在校大学生数量全国第二却没法依靠大学崛起?

徐飞:首先,郑州虽有150万在校大学生,但缺乏顶尖高校,也没有“校友经济”载体,优质人才大多流向北京、上海;其次,郑州高校的学科设置与产业发展存在错位,主要表现为郑州主打装备制造产业,但百万在校生中60%为经济管理类等文科专业,且本地高校工科优势集中在传统机械领域,新兴的智能装备类专业建设滞后;再者,郑州产学研合作停留在“项目委托”层面,未能形成如武汉“光谷—华科”的深度绑定,激发“校友经济”效应。因此,郑州可考虑定向增设智能制造等专业学院,配套“本土就业激励计划”来破局。

南方周末:东北、西北等地区由于经济活力不足,当地的一些老牌名校也逐渐没落,录取分数线走低、人才外流,似乎陷入了负循环,这类城市和高校应如何打破这一局面?

徐飞:需从城市和高校“双向赋能”入手,沈阳市和哈尔滨工业大学的探索值得借鉴。

城市方面,可学习沈阳设置“高校科技成果本地转化奖”,对留下创业的教授给予税收优惠,还可活用“艰苦地区科研津贴”等政策工具,上浮工资吸引人才、留住人才。

高校方面,需收缩“综合化摊子”,聚焦特色学科,探索非对称竞争路径。例如,哈尔滨工业大学避开沿海的AI内卷浪潮,聚焦航天学科,获得航天科工订单式培养机会。兰州大学应强化草学、核物理等“不可替代”专业,通过国家专项计划吸引优质生源。同时,着力把人才地理劣势转化为学科地理优势,例如兰州大学可利用高原气候建立“寒区工程”国家级实验室。此外,可探索“飞地办学”,例如,哈工大在深圳设立研究生院,实现了“东北培养+南方就业”的人才循环。

南方周末:对于经济实力不足、高教优质资源也欠缺的地区,福耀科技大学这种依托当地著名企业家捐资办学的模式,能否解决城市要有钱才能办大学的问题?

徐飞:福耀科技大学的“私人(基金会)捐赠+政府支持”模式,可缓解地方财力不足,解决资金痛点。

但是,民办新型研究型大学需重视三大问题:一是避免出资人可能(过分)干预学术自由,对此,可参考福耀科技大学、西湖大学设立独立校董会/理事会的做法;二是建立可持续的资金池,除初始捐赠外,需通过“专利转化收益+校友捐赠+资本运作”等方式增资;三是政策配套,政府和教育行政主管部门在诸如“双一流”培育计划、科研平台建设、硕博研究生招生资格等方面大力支持,以提升吸引力。

福耀科技大学石竹山楼。(受访者供图)

新型研究型大学的可持续发展

南方周末:受当地产业布局、办学理念等因素影响,不同地区的新型研究型大学往往呈现多元发展的特点,应如何衡量其办学成效?是否能成为“破五维”的重要抓手?

徐飞:新型研究型大学需建立“三维评估体系”。第一个维度是创新贡献度,包括揭榜挂帅解决卡脖子问题、技术转让收入、孵化企业市值等;第二个维度是产业契合度,重点关注毕业生在本地重点产业的就业率、校企联合攻关项目数量;第三个维度是社会影响力,即高校解决区域重大问题的成效,例如此前南方科技大学在新冠检测试剂研发中做出卓越贡献。

这种评估体系可打破“唯论文”导向,但需警惕走向“唯产业”这另一极端,基础研究仍需至少保留10%-20%的资源投入。在具体实践上,可考虑取消教师职称论文的硬要求,改考“技术攻关日记”;在学生评价上引入“跨学科项目完成度”,如生物+AI医疗器械开发。

南方周末:在当前的国际形势下,新型研究型大学如何锚定“国际化”以实现可持续发展?

徐飞:当前,新型研究型大学国际化面临人才引进受阻、合作项目审批趋严等挑战。

破局策略有六个方向。一是开展定向国际化,拓展与金砖国家的合作,如中俄合建北极联合研究中心;二是开拓“一带一路”错位合作,与东南亚、中东高校共建联合实验室,可参考西安交通大学-米兰理工联合学院模式;三是探索虚拟教研,通过构建“元宇宙实验室”来规避设备禁运;四是挖掘本土替代路径,如设置“一带一路”奖学金,推动“国际学生留华计划”;五是推动“逆向国际化”,将中国技术标准输出到海外,如华为与高校合作,在非洲推广5G技术培训,形成“技术—教育”双输出;六是创新“本土国际化”,引进海外顶尖学者短期驻访,如深圳湾实验室“候鸟计划”,同时通过线上课程、国际工作坊等方式维持学术网络。

南方周末研究员 郑颖琦

责编 戴春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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